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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没有事会寄来认认真真的信,内容大多是最近看的书、听到的故事、在路上遇到的狗,陈海天也会以相等的字数认认真真回复自己的看法,或冗长地说着一点也不特别的日常生活。
但是他们从不谈切身之事,陈海天绝口不提台北、家庭、工作、外表或任何涉及隐私的事,他也从来不问没有事;而没有事也一样,不提,不问。他们之间最接近现实的,就是彼此的ID。
没有人和没有事,有一样的想法,他们不担心在对方面前暴露自己的另一面,因为网路上的一切都会留在网路,丝毫不沾手。
第五章 维新
「让二十七岁前的人生死去」是一种浪漫的说法,说穿了就是转行。但要转到哪行,陈海天并没有明白的想法。
他列出将近二十个感兴趣的、想尝试的事情,一个一个考虑各自的发展性。
书,红豆饼,摇滚乐,咖啡,意大利面,刻印章,杂货……
他很想加上电影,但电影不是可以自足的事情。他可以开间小书店,卖自选的书;可以开间小唱片行,代理国外的小厂牌;或是开间小咖啡馆兼卖手工甜点、专卖各种新口味的小红豆饼摊、只有两张桌子的小意大利面馆……但他不能自己一个人拍部电影,电影需要团体,会无可避免地被困在人群里。
人群会带给他压力,太多的波长会把他打乱,他很容易感觉到别人的情绪。有些人的情绪利落,不求别人安慰或拍拍,像是梁美莉,雷阵雨哗啦哗啦下完就算了;可是有些人的情绪像是阴雨连绵,拖着别人往下沉。
「那种人本身就是个命案现场,自己血肉模糊了,还让别人吐得半死,」他曾经这样跟梁美莉描述,「让人这辈子都不想再吃肉的那种感觉。」
「因为你没有兄弟姐妹,」这是梁美莉的说法,「我小时候就吐完了。」
「跟兄弟姐妹无关。」他摇了摇头,「是基因的问题。」
他也曾经认为这是单亲家庭独生子在成长过程中形成的缺陷,后来才理解是基因决定一切,它能够产生不怎么聪明而社交手腕高明的人,也能制造高智商却缺乏社交手腕的人,这表示社交智慧是一种个别的智慧。他不具备这种基因,所以就算他有十个兄弟姐妹,身处人群还是会让他感到烦躁和厌恶。
为了不让自己在人群中看来笨拙迟缓,他发展出「以减少回应为回应」的技能,并在最低限度的范围内和他人交际,但他知道,他永远无法过着某些类型的生活,无关他想不想要,他就是不行。
他不是为了追求梦想而不顾一切的人,那种人是浪漫的。他不浪漫。
至于小书店、小红豆饼摊、小唱片行、小咖啡馆、小意大利面馆……能不能提供他足够的盈余好支付日常生活开销这种事,他暂时不去考虑。二十七岁前的他都在象牙塔里生活,让他习惯不去考虑现实面里太细节的事。
他决定从书店开始,他应征了精英书店文学区的店员,期待在充满书香和深褐色书架的环境中展开他的二十七岁。他给予这个新生活运动一个名字:百日维新。他喜欢这四个字的口感及音律,清朗有节奏,不像靖康之耻那么考验发音。
一百是个很好的数字,能用来推行新法,能让士兵用来等公主,当然也能用来测试他适不适合这个产业。那时他并没有想到变法失败清朝灭亡、还有士兵在第九十九天跑掉的事。
「我当初捡的不是这只吧?」在陈海天到书店上工的前一天,五阿哥和阿明把猫猫送了过来,他看着五阿哥递过来的猫,心中充满怀疑。
「就这只,只是多了四公斤的肉。」五阿哥把猫往陈海天怀里一塞,「来,猫猫,还认得干爹吗?你当年的救命恩人喔。」
「喵。」猫猫讨好似地晃了两下尾巴。
「这是猫砂跟罐头,这一袋是它最爱的毯子跟玩具,这本是猫猫饲养手册,注意事项我都写在上面了。」五阿哥把一堆东西往陈海天脚边一放,伸手在猫猫脸上揉两下,「爸比跟爹地出去玩几天,猫猫要乖乖听干爹的话喔。」说完两个人就一阵风似地走了。
陈海天看看猫。猫看看陈海天。
「喵。」猫猫身子一挣,从陈海天的怀里跳出来。
「猫猫……你两个爹把你当猪养吗?」陈海天看着坐在地上的橘色虎斑猫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尾巴,他不喜欢用叠字称呼任何东西,他也不觉得那些东西喜欢被人用叠字称呼,只是那些东西通常缺乏表达能力。
「取个名字好不好?」陈海天看着这坨将近五公斤的橘色绒毛物体,「小橘?柑仔?麦可?小虎?蛋黄?地瓜?没有人?没有猫?」
都不喜欢啊。陈海天想了一阵,「布丁?蛋包饭?狮子头?猪肉馅饼?培根起司洋芋?提拉米苏?南瓜蒜香面疙瘩?」
猫猫把头枕在前爪,眯着眼趴在地板上,尾巴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屋子充满夏天的暑气,极为闷热。
「算了。」陈海天起身去冰箱拿饮料,透过窗帘看向窗外,阳光热烈得可以轻易的晒干衣物,宜人的宁静在他全身弥漫开来,「太阳好大……」
「喵。」
「……太阳好大。」
「喵。」
「太阳?」
「喵。」
「好大?」
猫猫晃了两下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