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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将来要当翻译或口译吗?」刚进研究所时,陈海天问过梁美莉。除了这两个出路,他想不出念俄文能做什么。
「有这打算,不过懂外文是一回事,能把外文翻成适合的中文是另一回事,没有实际的社会经验,翻出来的文字会很虚。」
「那?」
「我打算找个不用早睡早起,不用坐办公桌,不用穿得正经八百,不用化妆的工作。」梁美莉弹了弹烟灰,「应该会先去当酒保,顺便认识些药头,玩弄一下感情,看看社会的背光面。」
陈海天手指轮敲着桌面,这是他想事情时的习惯动作,「你根本不是想累积社会经验吧?你只是想收集故事,将来写书。」
「嘿嘿,聪明,」梁美莉得意地扬扬眉,「到时候封面还能打上『酒保最赤裸的情欲告白』这种句子,你不觉得很逗吗?而且会说俄文的酒保你不觉得很酷吗?全台湾你找得到几个?」
两年过去后,陈海天进了圆山博物馆当研究助理,薪水和年终都不错,周休二日,风景宜人,有时还能摸摸各朝文物,除了要开漫长又没效率的会、吃难吃的简餐、喝焦掉的咖啡之外,一切都称得上很好。
而梁美莉闹了一场家庭革命,进了美式连锁餐厅当酒保。
「一哭二闹三上吊对我没用,」梁美莉说起这件事时,半眯着眼,神色似笑非笑,「我妈跟我演八点档,我就跟她演九点半档,我妈说我不孝,她不如去死,我就说不——是我不孝,我先去死,她哭两声,我就哭三声,」她递了一杯长岛冰茶给陈海天,「我连断绝关系的准备都做好了,亲情是一回事,拿来勒索是另一回事,你懂的,没理由爽到他们艰苦到我。」
「嗯。」换做是他,也会这么做。他们的共通点,就是最爱自己,他们活着不是为了成全谁,他们的人生不是用来满足别人的控制欲。
不同的是,梁美莉会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尽量减低伤害;他则是冷眼旁观,等着看万物毁灭、玉石俱焚。
「我们死了都会下十八层地狱。」陈海天叹了口气。
「离魂河岸有你相伴,不寂寞啊——」
「尽量不要。」陈海天吸了口气。
「呿!你知道最荒谬的是什么吗?他们能接受我是个同性恋,但不能接受我顶着硕士学位来当酒保。」梁美莉举起左手正在切柠檬的水果刀比划两下,「所以,我总有一天要念博士,到时候写书,封面上的句子就能变成『左撇子女同性恋博士化身酒保,带给你最赤裸的情欲告白』,你不觉得很赞的吗?」
「你做什么都很搞笑。」陈海天小心闪避那把刀,「而且每个时代都有诡异的事,像是道光年间,破旧有补丁的衣服卖得比没补丁的新衣服贵。」
「臭文人,讲出来的话永远有霉味又没味。」梁美莉拿起柠檬籽丢他,「百无一用是书生。」依照一般人的标准,陈海天就是个文人,长得像文人,打扮得像文人,行事风格是个文人,谈的也是文人的恋爱。
「你有天会是个俄国文学博士……」
「但我不是文人,文人和念的学的不相关,而是取决于气场和心态。」
「我知道。」这是陈海天最喜欢梁美莉的一点,她不掩饰自己庸俗的部份,也不拿文学论述或学术思想来妆点自己,「不过我是书生,不是文人。」对他而言,文人是种贬义词。
「可是这件事除了我以外没人发现。」
「有,我娘亲。」
「伪文人,快点把酒喝完滚回博物馆去。」
那时陈海天已经不再有二十七岁要写遗书的想法了,反倒是母亲偶尔会从日本打电话问他:「遗书写得如何了?」
母亲已经在三年前搬去日本,跟煮菜的叔叔一起生活。
煮菜的叔叔来自新加坡,一般人称之为知名饭店主厨。但是对母亲而言,叔叔就是个煮菜的,「就像我是个教书的。」母亲在乎的是人格分量而不是社会分量,任何阶级意识的比较都很可笑,饭店主厨没有比热炒师父高级,教大学也不比教小学了不起。
所以二十七岁死去跟七十二岁死去也没有差别。二七俱乐部只是个统计数字。会成为传奇的,无论在几岁死去,都会是传奇,就算到歌唱比赛当评审,也还是传奇。
平凡如他,就算在二十七岁留下遗书,往自己头上开一枪,也只会在社会版上占据一小角,晚间新闻播完就被遗忘。
死亡和传奇、婚姻和幸福、拥有和满足……看似同色系,却是两种不同的质量和概念,两者中间都有条地平线,在旁人无法触及之处,发出柔软的、遥远的声响。
海天一色,一者,one也;one者,万也。他就是假装成同色系的陈小万。只有母亲和梁美莉看见了那条地平线,她们都是李组长。
可是二七俱乐部并没有真的从他心中远去,他在二十七岁又一周时辞去博物馆的工作,和同事进行些无关紧要的欢送仪式,收拾办公桌,丢掉塞满抽屉的会议记录跟研究参考资料,向那些古文物告别。
他少年期多半耗在母亲的书房里,青年期则耗在史料里,成年期更是全部耗在博物馆里。他喜欢这种学术文人生活,却不自觉有一股倦怠感,这种感觉随着二十七岁的逼近而日渐加重。
他不想停在这里,他必须要前往另一个地方。他和自己约定,如果来不及让生命在二十七岁前死去,就让二十七岁前的人生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