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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比赛开始了。
    苍由最后一个走上跳板,与其他叁人排成一列。由于竞赛流程是非正式的,裁判的职责也就落到了围观人群的身上。
    游泳馆弥漫着一股异样的紧绷氛围。从中学时期起就习惯了在大场合下被人注视的黑川则对此不以为然,而是一边从容地摆好架势,一边发号施令。
    “看起来都准备就绪,那我开始数秒了。各就各位,叁、二、一!”
    在众人的目光下,她弓起腰来以娴熟的动作跳进水中,不带调整地划起水来。鲇沢和向宫同样将起跳动作处理地干净利落,步调接近一致的叁人,在同一时间就默契地进入了比赛状态。
    要求一个缺乏临场经验的初学者刚上场就去效仿他人连贯的动作本就不太实际。她只能按照习惯的做法,采取普通的下水方式。
    一个技术动作上的区别,转眼间就能化为肉眼可见的实际差距。包括黑川在内的游泳部部员犹如离弦之箭,在短时间内已经游出了不小的距离。水面被精准地切割开来,在叁人划过的轨迹后方铺洒出均匀的浪花。
    作为打进全国大赛的团队成员,区区四圈的赛程顶多只能称作正式练习前的热身运动。她们游刃有余地穿梭于泳道两侧,将明显跟不上节奏的第叁者远远甩在后头。
    比赛的进程没有出现太多的波澜,符合预料地呈现出一面倒的态势。一边是遥遥领先的叁人组,一边是被远远拉开身位的落后者。进入后半段,本就是老牌游泳部员的鲇沢和向宫正式发力,展开了第一名的激烈争夺。紧随其后的黑川看上去也没有放弃,死死咬着两人不放。
    随着节奏的进一步增速,本就游得吃力的苍由,如今看起来终于吃不消了。
    连奋力追赶都成为了奢望。叁人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掠过她所在的水道,在视线中变得越来越遥远。
    远处的观众席上,多了一些看不下去的人。
    “...岁纳同学好可怜啊,一个人被甩得那么远。”
    “没办法,谁叫她又不是游泳部员,会产生这种结果是理所当然的吧?”
    “是这样啦。但不管再怎么说,我都觉得这样挺残忍的。”
    “对呀对呀。岁纳同学本来就不擅长游泳,没必要逼她做这个吧?”
    “啊啊,我也赞同。”
    男生们的同情,并没法阻止结果的走向。黑川在最后关头突然变速,从其他两人中间穿过取得了第一。她一边抖落脸上沾着的水珠,一边露出了清爽天真的笑容比出V手势。
    “Yeah,我先到了!”
    “呼...没想到今天赢的人会是黑川呢。”
    鲇沢和向宫也分别抵达终点,拿起毛巾擦了擦脸,走到泳池边上休息。
    “嘻嘻,我偶尔也会有想努力的时候嘛。”
    与伙伴短暂地交谈了一番,黑川眯起眼望向不远处的少女,生怕她看不到似的挥起了手。
    “岁纳同学,能听到吗!既然看上去这么辛苦,要不干脆一点,就这样弃权算了?反正已经决出胜负了,没有人会在意的!”
    她把音量巧妙地控制在正好能让所有人都听见的程度,毫不打算避讳他人的目光。
    目的已经顺利达成了。岁纳苍由只是一个长相不错但除此之外不值一提的花瓶,她成功地在他人面前展示了这一点。
    这一次是黑川未华的完全胜利。她今后也会通过各种手段来证明自己的名分与价值,好让愚民们认清谁才是他们真正应该奉承的对象。
    能登上台面的人,在任何时候,只要有一个就足够了。
    “不,没关系...”
    脚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一上来就是高强度的运动,很久没有得到休息的身体此时像是灌了铅一样的沉重。默默强撑着的苍由,也许不是为了还以黑川颜色,而是因为不想输给自己。
    她拼命的划着水,一次又一次地将脸埋入水中。
    “岁纳同学————”
    “岁纳同学好坚强啊。”
    “明明看上去都那么疲惫了,还那么不服输。”
    “虽然游得没那么熟练,但岁纳不是也以自己的方式在努力吗?所以说,加油啊!”
    “加油啊,岁纳!”
    “我会一直支持你的,加油啊————!”
    “加油————”
    也许是看着拼搏的少女而受到感染,场馆内响起的应援声源源不断。声音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将在场的每个人都无差别的卷入其中。
    谁也没想到场面会发展成这样。
    不过,硬要说的话,以苍由在男生群体当中一贯的高人气,会形成这样的现场风向倒也不是不能预见。
    他们憧憬的歌姬眼下正遭受着来自同龄人的排挤。即使不知晓内情,自发的雄性本能与正义感也让他们无法对这个场面无动于衷。
    超乎预期的状况,让黑川的心情一时没法接受。
    此情此景,无疑印证着她的如意算盘这一次彻底打空了的事实。
    原本是趁机羞辱竞争对手的大好时机,结果反倒是自己这边成为恶人,帮助对手展现出了她出众的地位。
    舞台剧上早早退场,也许连名字都不会被想起来的女配角,在聚光灯照不到的角落紧拥着憎意。
    (岁纳苍由......不过只是头空有其表的死狐狸精而已...!)
    明明连一件受欢迎的努力都没有做过。
    明明连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巧妙地奉承讨好大人都不知道。
    明明一点都不懂得怎么包装,宣扬自己的优势和价值。
    这样的人,凭什么比尝试了一切的她还要耀眼——
    看着上岸后的少女被关切和温暖的话语所包围,黑川心中负面的情感再一次地增幅了。
    肮脏而浑浊,犹如泡过污水的泥土般粘稠的漆黑情感被小心翼翼地封存在凹槽里。流露在外的,是早已做惯了的,体面又不会令人觉得生疏的笑容。
    “能够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好。亏我一时还担心岁纳同学会不会出现体力不支的情况,真是捏了把汗呢,呵呵。”
    采取了就好像之前的敌意与针对不存在似的,若无其事地将手帕递出去的行动方式。说出来的话既不伤及颜面,却又暗中带刺。社会人相处时才会用到的行事法则,在花季少女手中似乎被运用得更为娴熟流畅。
    连我都不得不对这位女孩刮目相看。
    “呼...我平时有在好好地保持运动量,所以没事的。话说回来,黑川同学果然很厉害呢。通过这一次较量,我切身地体会到了。”
    “是么?只不过是大量练习的结果罢了,没有到要被夸奖的地步。不过,既然是岁纳同学说的,那我还是心怀感激的收下了。”
    “不用谢。”
    两人友好地握着手,十分默契地选择结束了这个话题。从结果上来看取得压倒性胜利的确实是黑川,但这自始自终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比试,并不能因此而佐证什么。
    要从根本上撼动岁纳苍由高高在上的玉座,还需要更加决定性的直接成果。对此心知肚明的黑川,没有再在这个场合下再做表态。
    “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耽误岁纳同学那么多时间真是抱歉了。如果有下次机会,希望还能跟这次一样与岁纳同学好好增进一下友谊。”
    “真巧呢,我也是同样的想法喔。欢迎有空再来找我,我什么时候都OK的。”
    “这句话我是不会忘的。那么,我就先去那边的泳道去找伙伴了。有空再见。”
    随着黑川的身影远去,事态看似平稳地迎来了收尾。大家的注意力都各自回到原先的位置,室内的氛围随之再次热络起来。
    “真是个超级讨人厌的家伙呢,二班的黑川。”
    短发少女的眼神像是在掩盖怒意一样,直勾勾地戳向了对面。
    “以前可能是无意间与她产生了什么过节,不过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好啦,不用那么生气,我没事的。”
    苍由安慰着伙伴,表现出一副自己完全没有往心里去的样子。
    “可是,不管怎么看,那女人的目标摆明就是在针对你。苍由真的觉得那样好吗?明明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我的话,已经习惯了。黑川那样的类型,中学的时候我就碰上过好几个了。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苍由......”
    亚佳欲言又止,对于好友轻描淡写揭过的经历,她蠕动了嘴唇半天也挤不出一句像样的感想。
    常年在运动社团活跃,活在友情、奋斗、热血所交织而成的青春包围圈中的人,是怎么都触及不到校园生活另一面的事物的。
    室内鞋要妥善地放在书包里、文具如果被损坏了就去邻镇的文具批发商那里大量采购、体育课换下的制服要拜托别人保管在不同的衣柜里、因为桌子容易被涂鸦所以要随身携带涂改剂...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人,想要与他人一样正常平稳地生活下去,就需要掌握更多他人不知道的常识。
    这是明明带了伞却不翼而飞,只能冒着倾盆大雨回家的某位少女,在仰望灰暗的天空时才豁然顿悟的道理。
    “不要用那么可怜的目光看我啦。现在有亚佳和香澄你们陪伴在身边,我已经很开心了。老是去计较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人生只会白白损失喔?亚佳也是这样想的吧?”
    “...虽然心里不是很爽快,不过苍由都说没问题了,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不过,要是那个女人再像现在这样找你麻烦,一定要记得叫我。我会想方设法给她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的,听到了没!”
    “好好,我知道了。”
    比谁都重视伙伴,永远都在笔直地向前冲。向田亚佳性格上直率正直的部分,让少女不由得泛起苦笑。
    她曾不止一次两次地想过,如果当初的自己可以早点与她们相遇,那么现在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在那个与温馨无缘的家遭到父亲的冷眼相待时,她或许能够逃到朋友家里借宿;在学校里被其他女生群体奚落挖苦时,她或许可以做出更像样的反击;当内心被不安和孤单一点一滴地啃噬时,她或许可以在黑暗中找到一片光明;当得知家里负债,需要她来偿还一切债务时,比起在社交软件上注册账号,寻求陌生人的帮助,她或许会第一时间想到去依赖自己的友人。
    她也不会在彷徨无助的时候,在所剩无几的选项当中,做出那般鲁莽轻率的判断吧。
    在众多的平行时空,无限延伸扩展的可能性的拼图当中,也许能有那么一个更加优美,更加纯白的自己。
    然而,一切基于假设的前提上而展开的思考,归根结底只是浪费时间的空想。
    一切已然为时已晚。
    她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本应不该被涉足的深渊里。一如因犯下禁忌之罪而被驱逐出伊甸园的流民,绝无可能重返被光芒和希望笼罩的故土。
    ——————————
    “...这就是黑川同学的真面目吗?该怎么说呢,超震撼的。真的。”
    一旁看完了事情全程的片滨,咽了口口水,表现出感到害怕的样子小声嘀咕着。
    “我前面不是说过了,嫉妒的业火会使人走向扭曲。看到这个,你应该明白我说的话了吧?”
    “也,也许是这样没错...不过,黑川同学根本没必要特意去对抗别人吧?毕竟,以她的先天条件与人缘,只要她想,无论是交上优秀的男朋友还是在学校内打响名声,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岁纳同学只不过是例外中的例外,根本不是需要烦恼的问题吧?”
    堂冈得意地晃了晃手指。
    “啧啧,这你就不懂女人的小心思了。恰恰是因为已经攀升到了现在的地位,她们才更加容不下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出色的同类。你想想看,从小就是大家眼中的明星,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最受瞩目的女生,如今升到高中后却被其他人夺走了光环,换做是你会怎么想?”
    “想要追赶对方,成长起来之类的?”
    “错,大错特错!她们只会希望那个碍事的人早点消失,越早越好!好让自己可以取代那个位置。她们表面上会和所有人搞好关系,但私底下却一直在精明计算人际关系的得失!什么人能够加以利用,什么人应该尽早撇清关系,什么人方便指使...她们会用商业级别的管理学来经营自己,以满足自己肤浅的心理需求!”
    “闭、闭嘴...黑川同学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的...”
    “唉,还不愿意承认事实吗?大助,作为挚友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你回想一下,一年级那会对我们丝毫不理不睬的黑川同学,为什么升到二年级之后有时会找我们搭话?”
    “只是对我们聊的话题感兴趣,心血来潮才加入的吧?”
    “怎么可能是那样!她想要的,是我们这些男生的支持率啊!只有笼络了自己班上绝大多数的男生,她才有和那个异军突起的岁纳苍由正面抗衡的资本。包括加入呼声最高的游泳部,与叁年级最有人气的学长传出绯闻,这一切都在她的谋略之内,你还不明白吗!”
    “——不。你的说法没有任何的事实依据,一切都不过是单方面的臆测而已。我是不会相信的!”
    片滨攥紧了拳头。他像是捍卫自己坚信的信念的军人,一步也不愿意从自己死守的阵地上退让。
    青春期少男的纯情与热忱,怎么会被区区的叁言两语所拨动。
    “说到这个份上仍然执迷不悟,倒不如说我都要有点佩服你了。这样吧,大助,换个问题。黑川同学与岁纳同学,你更希望谁变成你的女朋友?”
    “那当然是——”
    片滨正想回答,即将脱口而出的名字却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咙里头。明明只是无比简单的二选一,但对于唯独妄想力充沛的他来说却仿佛是一道横亘在面前的世纪难题。
    “怎么了,这里不是应该不假思索地选黑川吗?刚才为止的气势去哪里?”
    料见了伙伴的动摇与纠结,堂冈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一副什么都不用再说了的表情。
    “确实,黑川是不管身材和长相都很棒的女人没错,但要真论男人的浪漫,这里果然还是非岁纳同学不可吧?”
    “......”
    “外在什么的不用多说,重要的是举手投足当中流露而出的气质啊!第一眼也许还没什么,但当她在走廊上用清爽的笑容像每个人道早安时,不会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吗?能够与她平等地打招呼,简直像是自己在上演偶像剧,心灵受到了洗涤。啊啊,她是跟其他人不一样的...那个瞬间,脑海里会不由自主地划过这种想法吧?”
    “咕......”
    “我啊,一直以来都秉持着要揉奶子的话就一定要揉最大的原则,觉得这才对得起自己。不过,被那份圣洁的姿态折服后,我忽然觉得不那么钻牛角尖也可以。”
    堂冈用怀念般的眼神望向远方,然后像是要与当初那个固执单纯的自己诀别似的宣言道。
    “——虽然佐泉同学的欧派是这辈子无论如何都想用自己的双手去亲自确认触感的,不过硬要选择一个被夹的话,不至于完全陷进去,弹性和润滑程度都恰到好处的岁纳同学的胸部果然也是无法割舍的,你说对吧?”
    “嗯嗯...才怪!!没有人在问你的性癖啊混蛋!”
    “嘛,总而言之,动用了种种伎俩来拉取选票,即使这样也没有在关键的场合胜出岁纳同学的黑川一定是感受到了更强烈的心理落差。视野一旦变得狭隘,人会做出怎样过激的举动也不奇怪,真介也是这样想的吧?咦,奇怪,真介去哪里了?”
    “不知道。从刚才开始就没注意到他。是去厕所了吗?”
    讨论得正热切的两人,这才留意到隔壁的座位席是空的。虽然一声不吭地离开对他们来说很抱歉,但这里还是容有约在身的我先行一步吧。
    精心制成的面具开始产生鲜明的龟裂。
    神秘可怕的不明生物剥落着层层束缚,不可抑制地从阴暗的角落里探出头来。
    狂乱的欲念与虚幻的想象纵横交错,薄弱的理智与暴走的冲动来回碰撞。
    罪恶化身为熊熊烈火焚烧席卷着大地。被烧成灰烬的田野之上,甘甜的露珠自即将凋零的花瓣顶端,滴落而下,直至蒸发。
    已经什么都不重要。
    我现在只想在那片暗红色的天空下,癫狂地寻求自我的终结与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