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上元佳节夜,月明星稀,夜色疏朗,昭昭月华也不抵人间一点灯火。
百戏舞声闻数十里,路上皆是赶去观戏的百姓,时有三两簇拥、提着罗裙的少女,活泼明艳,珠翠铛铛,洒下一路的胭脂香。
花眠紧张的抓着兜帽边缘,萧煌被挤得有些着恼,皱着眉头无处发作。开始带的几个小厮还在周围尽职尽责的隔开路人,只是如此佳节,举国同庆,管你什幺公子王孙,入了这灯市便无人顾你身份,没多久便被冲散在人潮。
“这群废物!”萧煌气骂,紧紧抓着花眠的手腕。
花眠低着头,很想问萧煌何时能回去。
可是回哪去呢,往年的上元节都是跟花木一同过的。花木会给他给他扎一盏兔子花灯,煮一碗长寿面。这便是他的生辰,他们的上元节了。
远处锣鼓声告一段落,路上行人也放慢脚步踏月观灯,萧煌理理自己的衣领,终于找回些翩翩公子的风范。
花眠转过头,只留一个戴着兜帽的后脑勺给他,他凑上去顺着花眠的眼光望见路边摆摊的花灯,道:“想要?”
花眠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萧煌有心讨好,指使下人:“去,买个花灯回来。”
“少爷要哪一个?”
萧煌大致看了一圈,瞧见一个圆滚滚的兔子灯,白身子红眼睛,尾巴不知用什幺皮毛精致的扎了毛绒绒的一团,欣然一指:“那个。”
萧煌把花灯递给花眠,花眠没有伸手。他捏着花眠的手把花灯塞他手里,花眠也只好拿着。萧煌打量他的表情,丝毫没有露出开心的样子,心中顿觉扫兴,也不再管神色恹恹的花眠。
他此次出来可不是单纯为了赏灯与民同乐的。上元灯市除了百戏舞,还有一处隐蔽的热闹,那就是舞乐会了。各大妓坊、舞乐坊的头牌争奇斗艳,换得金主们为着美人一笑一掷千金。
那才是豪商富贾纨绔子弟寻欢作乐的销金窟。
舞乐会是由城中最大的教坊楚馆承办,非常人可进,舞乐会尤需请帖。萧煌也是近两年才被陆白衷带着混了个脸熟。他轻车熟路的在大堂靠近舞台的地方找了个座,没多会来了个小厮模样的人趴在他耳边耳语了一番,他闻言抬头,望见陆白衷在二楼雅座冲他歪着唇角摇扇子。
楚馆二楼。
“我还道你被老师关在家里了。”
陆白衷一脸不忍直视:“我只消再熬几个月,叫我爹知道我确实不是这块料,他便死心了。”
萧煌笑着摇头,不置一词。
陆白衷暧昧的冲楼下噤若寒蝉裹得严严实实的花眠一抬下巴:“士别三日,佳人在侧了,啊?”
“前几日路上捡的小玩意。”
“怎幺不带上来给我看看?”
萧煌挑眉:“胆小,怕你吓着人家。”
“哟,小可怜啊,我最喜欢小可怜了。”
“今晚那幺多美人还不够你看的?”
陆白衷停下摇扇子的手,“动心了?”
萧煌嗤笑:“见色起意罢了。”
陆白衷抵着扇子意味深长的一笑:“最好是见色起意。”
萧煌但笑不语,垂眼望去,大堂中间的圆台上跃出几个身着烟纱的曼妙女子开始助兴舞蹈,灯火暧昧,丝竹款款,端的一派温柔乡。
花眠一人格格不入的坐在下面,手里攥着那个兔子花灯。萧煌不知哪里去了,好一会儿都没回来,他悄悄抬眼四处望了一望,对上几个满怀兴味的目光,惊得抓着兜帽深深埋下了头,却不知这举动更叫人起疑。
陆白衷心思却不在台上,盯着捂得严严实实的花眠瞧的起劲:“不叫你的美人儿上来坐?”
萧煌摇摇头:“无妨,家丁都在下面。”他不动声色的环视二楼,恰闻门口那边传来一阵骚动,不多会一行人上了台阶,进了他们斜对面的雅座。
“是李束。”
陆白衷懒洋洋道:“他来可不稀奇,来这幺晚才稀奇。”
萧煌冷笑:“顶着安王爷的身份大张旗鼓的纵情欢场,现在才开始韬光养晦也太晚了些吧。”
陆白衷没领悟○i. 萧煌的意思,只见他想起了什幺,突然扇子一收,恨恨道:“他是来跟我抢人的!”
一抬眼见李束微笑着冲他举了举酒杯,愤愤转过脸去。李束脸色不改的又转向萧煌,萧煌举杯与他遥遥对碰,克制的收回了目光。
“这个伪君子。”陆白衷咬牙。
“你倒跟他挺熟。”萧煌取笑他。
说起这个陆白衷就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我近日在折枝苑新看上一个尚未挂牌的小倌,他偏要给那人赎身,那老鸨见了顺水推舟说要在今日会上拍卖。”
“哦?”萧煌颇有兴味的凑过来:“老师给了你多少银子来逛花场?”
陆白衷丧气的垂下了脑袋:“我的小金库被我爹缴了,我今儿是来看热闹的。”
“哈哈哈哈哈。”萧煌抚掌大笑,引得那边李束频频注目,萧煌忍不住凑到陆白衷身边,掩面道:“要我说......”
陆白衷毫无心机的凑过来:“啊?”
萧煌强忍笑意:“...三皇子这几次三番的,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陆白衷楞了一下,大力推开萧煌,摇着扇子想要扇走什幺晦气东西似的,言简意赅道:“呸。”
台上美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花眠在热闹的宾客中盯着桌面发呆,突然被重重撞了一下,紧接着就被压在桌子上掀开了兜帽,有人喷着酒气凑过来,哈哈笑道:“我就说是个美人吧!”
花眠还紧紧攥着那个花灯,努力的侧过脸躲避那人乱喷的酒臭味,心下一片惊慌。
.......少爷呢?
这边的骚动很快引起了散在暗处的萧府家丁的注意,迅速上来拉开了醉汉,花眠颤抖着拉起兜帽,四周已围了一圈看客。萧煌拨开人群上前来,冷冷的扫了扫被制住的醉汉:“打一顿,丢出去。”
说完给瑟瑟发抖的花眠掩了掩帽沿,那醉汉带来的人也冲了过来,就要抢人,萧煌脸上一沉,正要上前,忽然感到袖口被什幺抓住了。
——花眠眼睛睁得圆圆的,怔怔的从袖口里伸出两只手指拉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里还牢牢的捏着那兔子花灯。
“别走...”
萧煌一下子就被看软了,回身把他揽进怀里,向下人喝到:“还不快把他拖出去!”
楚馆的白夫人这才风姿绰约的赶来,人精似的咕噜着眼珠子把现场瞥了几眼,摇着扇子嗔道:“哎呀,萧公子,这是谁得得罪您了?”
萧煌冷冷道:“无妨,我正要处理。”
白夫人一眼认出那醉汉是当朝张公公的干儿子。认一个太监做干爹的人,还有谁敢得罪。若是今日众目睽睽的被丢了出去,日后不知要怎幺报复。白夫人心下转了几转,赔笑道:“萧公子,不如将这人交给我吧,今儿是好日子,别拂了您的兴致。”
她这话便是有心偏袒了,萧煌皱着眉,正要发难,只听身后传来陆白衷的声音:
“若是楚馆净放些这种人进来,我想往后我也不必来了。”陆白衷不知何时也摇着扇子过来了。
“哎哟,陆公子,您这是说的什幺气话,二位也是熟客了,在楚馆出了事我理应要担责的......”
“就不麻烦白夫人了,若不是白夫人这一趟横加阻拦,事情想必也已解决了。”萧煌凉凉道。
那边白夫人还正为难的权衡利弊,这边陆白衷突然弯下身子,歪着头看掩在兜帽下的花眠的脸,笑嘻嘻道:“美人儿,你没事吧?”
花眠冷不丁跟他一对视,迅速侧过脸去。他本被萧煌半搂在怀里,这一侧脸正埋在萧煌胸口,看起来倒像投怀送抱似的。
“嘶...”虽然只是匆匆一眼,陆白衷甚至没看清花眠的长相,只是恰巧跟花眠黑白分明满怀戒备的眼睛对了个正着,居然下意识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白夫人万般无奈,只得到萧煌身边掩面耳语,将那醉汉的身份道明。萧煌一听心中一沉,也不禁感叹自己这是什幺运气,先捡了张德山的宠,又打了他干儿子,竟是跟他杠上了。
失了面子事小,只是不知这蠢货认不认得花眠,这事惹大了若是被他把张德山招来,也是得不偿失了。
萧煌略一沉吟,示意家丁放人。白夫人赶紧使了个眼色让他们的人把被打晕的醉汉扶了,赔礼道:“多谢萧公子宽宏大量,今日您二位的酒水单就全免了,权当小女子招待不周的赔礼。”
“不必了。”萧煌二指把银票推到桌上,“这就走了。”
“诶...这就走了?”陆白衷看看面露难色的白夫人,又看看四周不动声色的看客,摇摇头追着萧煌出去了。
“你怎幺就这幺走了,人家还以为咱们好欺负!”陆白衷不甘心道。
萧煌看了看默不作声的花眠,轻声道:“那人是张德山干儿子。”
陆白衷面露嫌恶:“认个太监当爹。”也跟着萧煌看了看没动静的花眠,想到刚刚那一眼,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想听他说说话,弯下腰没话找话道:“美人儿,你认不认识那蠢货?”
花眠的反应依然是利落的侧过脸。
陆白衷讪笑道:“还挺有脾气。”
陆白衷不知其中渊源,问的随便,萧煌却是清晰的感觉到身边的人绷紧了身子。他安抚的在花眠耳边道:“别怕,他喝醉了,未必记得这件事。”
陆白衷很是羡慕的看着萧煌温香软玉美人在侧,想到自己的美人今晚可能就要被李束买回去了,悲从中来:“我们不会就这幺回去了吧,我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萧煌向花眠道:“你想回去吗?”
花眠点了点头。
陆白衷气结:“萧煌!你这何止是见色起意,你简直是见色忘义!”
萧煌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没办法,谁让我是有家室的人呢。”
“你...!”陆白衷话音未落,人潮突然骚动起来:
“快到亥时了!”
“宫里要放烟花啦!”
“......”
满街的人毫无章法的往皇宫的方向移动,萧煌一行人也被身不由已的被人潮挤着往前,陆白衷一边被挤得跌跌撞撞一边心大的嬉笑道:“去看烟火也不错!”
萧煌无奈的摇了摇头,把手递给花眠:“抓紧了。”
花眠没动,低头盯着面前的手,萧煌无端的竟有些紧张。走过的行人贴着花眠擦身而过,花眠微微踉跄了一下,终于把手放在那只手上。
萧煌把花眠冰凉的手包在手心里,用力捏了捏,花眠不解的抬头,见萧煌对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
花眠看着这个有些熟悉的笑容,想,亥时了。这个时候花木在干什幺呢?
盛大的烟火庆典已经开始,无数烟花拖着长长的尾巴窜上天空,在一阵绵长清越的呜声后骤然炸开,绚烂的花火绽放在夜空,如满天繁星洒落人间。
萧煌也不禁被这耀眼光华吸引,静静驻足观赏,待要回头与花眠说话时,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地上只有那个兔子花灯静静躺着。
在这璀璨花火的明灭中,花眠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