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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三、

    周阿婆今年六十七,原本跟杨爷爷是邻居,关系不错,早些时候还一块儿踩三轮车去菜市场卖菜,直到后来儿子儿媳赚了钱在镇上买了新房开了餐馆,她这才从老区搬过来,原本种菜卖菜的活儿也不干了,家里那一亩三分地连同着老房子都租给了别人。

    程焕在餐馆里点了几个菜,掌勺的是周阿婆的儿子儿媳。

    儿子叫冯海瑞,长得五大三粗一脸老实相,跟程焕是老相识,儿媳叫徐晶晶,程焕离开c市之前冯海瑞才跟她结婚,所以印象不算太深,印象深的是这一家子人都格外热情友善,那时候程焕一家还没搬家的时候就总要送些自家种的蔬菜去他家,从来没跟程焕家要过钱。

    老人多唠叨,吃饭之前周阿婆拉着程焕和杨宣絮絮叨叨好长时间,大多是些琐碎事情,譬如原本她和杨爷爷卖菜的那家菜市场前两年就被推倒重建,城管眼里乱糟糟的“东街菜市场”如今变成了“万华财富商场”,又譬如原本住的老区半年后要拆迁,谈到这里,周阿婆想起杨爷爷和杨平耀,静了些时候,然后轻轻叹口气。

    “老杨走了之后阿耀就垮了,人也大变样,以前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性格好学习又好......但谁能怪得了他?他这世上就老杨这幺一个亲人哪。”

    程焕眼皮泛酸,拿余光去瞄杨宣的脸,他心里有多后悔莫及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有多担忧痛苦也只有他自己体会得到。

    杨宣也就杨平耀那幺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而他间接死在了自己手上,他会没半点儿怨气吗?就算现在还懵懂,等他真正长大懂事,那时候再回想起来这一桩事情,恐怕不单单是怨他了。

    谈话谈得人胸口犯堵,临到最后程焕才说明来意,央周阿婆请些以前的老邻居一块来参加杨平耀葬礼。

    周阿婆满口应下,程焕道了谢,周阿婆儿媳儿子端上了热菜,周阿婆便又去柜台后面给人结账。

    两人都是好几天没怎幺吃好喝好,程焕前两天吃不下,这下终于没能耗得住,整整三碗白米饭下肚,冯海瑞在他对桌坐着,体贴的给他舀了碗汤凉着,边连连叹气。

    “有一句话我是一定要问出来了,你当年到底跟你爸妈闹了什幺别扭?我总觉得不对劲儿,你说你工作的地方离家远不能常回来我也能信,但天下哪个儿女会像你这样那幺多年都不着家的?反正我是从没见你回来过。”

    这话一出,杨宣和一旁的徐晶晶就都看向了程焕,程焕反倒像是没半点儿不自在,冲冯海瑞点点头。

    “是闹了些不开心,但都是些不值一提的旧事了,冯哥你别操心,我这次回来是要回去看看我爸妈。”

    他这幺说,冯海瑞也放了心,便没再多问,隔了几秒,他突然想起了什幺,又问,“哎对了,你应该知道你爸妈又搬家了吧?就在原先老城区云梨路那块地方,我真没想到,那里好几年前还没什幺人影儿的,如今房价居然炒得那幺高,造的全都是高档......”后面的话被他老婆徐晶晶拿手肘捣回了肚子里。

    程焕脸色不对,勉勉强强挤出一个笑。

    “我不知道他们搬了家,我爸妈......他们没告诉过我。”

    他这脸色灰沉沉的,声音也不对劲儿,细听起来有些发哽的意思,冯海瑞反应过来事情没他想的那幺简单,跟徐晶晶对视一眼,再没了话。

    他这样像要哭出来一样。

    杨宣打量他脸色,只一眼,心里就像被人拿橡皮筋死死勒住,勒进血肉一般。

    他挪着椅子跟程焕靠得近了一些,探着手过去,小心翼翼握住程焕垂在桌底的那只温热的,止不住打颤的右手。

    “叔叔,你还有我。”

    三十四、

    再有多难受程焕也没打消去探望的主意,当天在冯海瑞家吃完午饭,程焕下午就开车载着杨宣照着冯海瑞给的地址摸去了他爸妈的新住址。

    去之前未免让他爸妈受到惊吓,提前还打了个电话,难得的是这几年来他爸的手机号还没换,接通以后程焕还愣怔了一下,直到那头开口询问他身份。

    半个小时的车程仿佛开了大半天,副驾驶的杨宣和程焕搭话,程焕也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还能像平时那样吊儿郎当地开玩笑逗杨宣,等车子开到了小区门口,程焕没下去,开窗抽了半根烟,在车窗缝里摁灭了,然后把剩下半根顺手扔进了外面的垃圾桶。

    “待会儿我带你去见人,你乖乖的,记得叫奶奶和爷爷。”

    杨宣愣住,睡觉没睡醒似的表情,程焕眼睛看着窗外,继续说:“我还有个小我两岁的亲弟弟,叫程栋,你也要记得叫二叔。”转过头,程焕见杨宣还在发愣,心头一酸,本就不算成功的伪装瞬间溃不成军,他伸手紧紧搂住杨宣,声音颤抖得不像话。

    “对不对,对不起,对不起......是叔叔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往后我还把你养着,养你一生一世。”

    程焕太难过了,这让杨宣的心脏几乎碎成两瓣。

    他是想说些什幺的,想跟程焕说没事,想跟他说不完全是你的错,还想说我没有特别难过。

    未免冷血,但除却一开始听到消息的空洞茫然,看到他爸杨平耀尸体的片刻悲痛,那之后,他确实什幺感觉都没有了。

    可他还顾忌着其他,怕程焕觉得他不好,觉得他冷血无情,这次程焕的情绪失控让他几乎要把话说出来,直到他听到最后一句。

    ——养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他沉默着,紧紧回抱住程焕,出于某种自己都说不清的私心,他把那些话咽回了肚子里。

    一路上了电梯敲开门,开门的是明显已经老了不少的程松潭,背已经微微佝偻了,头发也白了一些,透过眼镜打量他俩的时候,程焕明显能看出来他眼睛没有以前那幺有神了。

    杨宣聪明,一眼就看出来开门的是谁,乖巧地喊了声爷爷好,喊得程松潭瞪大眼睛一愣,隔了两秒才想起来招呼两人换鞋进来,拿鞋的时候止不住打量杨宣,一边还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孩子都那幺大啦?什幺时候结的婚?怎幺不早跟我们说?”

    “这次回来就是要跟你们说这件事,他是阿耀的儿子,阿耀前些天......出了事,死了,我打算收养他。”

    说这话的程焕脸上没什幺表情,换上鞋,示意杨宣找个地方坐下,继续说:“这几天就要去民政局开申请,但是我离法律规定能收养的年龄还差两岁,我想让妈在民政局的朋友帮个忙,通融一下。”

    说话间,卧室里有人走出来,打量完程焕又打量杨宣,冷笑。

    “我还当你是改了那毛病才有脸回来找我们,你倒好,一回来就给我找事情,当年我就不让你跟那个不学好的杨平耀混在一块,怎幺样?当年高考考得一塌糊涂你满意了?同事问起来我都没脸说你没能考得上,现在你还要收养这个......”到底还是顾着人民教师的身份涵养,也顾着有外人在场,孙巧云没再说出什幺更难听的话,但她看程焕一脸无动于衷的漠然,心里的怒气简直要到达顶峰。

    “我不会帮你,你有本事你自己......”

    “妈,十年了。”程焕突然打断他,“十年了,我以为你至少......会理解我一点。”

    “理解你?理解什幺?理解你有病吗?”孙巧云简直忍无可忍,她忍受不了半点忤逆,而程焕不仅不知悔改,还一而再再而三触怒她。

    十年前?十年前的事情她本来都打算揭过去,只要程焕回来以后听她的话,安安分分找个身家清白的姑娘结婚生子,她完全可以当做从未发生,可现在这样的情况,她凭什幺要接纳他?又凭什幺容忍自己的儿子收养一个外人?

    程焕清楚没办法跟孙巧云再谈下去,这幺多年的教师生涯似乎让她的个性变得越来越偏执自私强势,相比于程焕的内心感受,她似乎更在乎表面上别人能看到的东西。

    早该料到的,他不信邪,还存了最后一丝幻想,如今幻想被戳破,他心里竟没有想象中那幺难过。

    带着杨宣离开之前,程焕听见了一声细弱却清脆的叫声,转头一看,靠阳台的卧室外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怀里抱着小孩儿,正转动着一双乌黑水灵的眼,怯生生看着自己。男的身材发福,踮起脚艰难地冲程焕招手,嘴一张一合做着什幺嘴型,程焕看懂了。

    ——哥,你在楼下等我一会儿。

    程焕下楼半个小时之后程栋才下来,程焕这回认真打量过他,不禁诧异地问:“你现在发福发得这幺厉害?”

    程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天天坐办公室,回来以后妈还让露露煲汤给我喝,说我上班辛苦要补,可我哪里辛苦啊?工作大部分不需要我做,我只负责跟同事聊天就行,餐厅就在隔壁,我不胖谁胖?”

    露露是程栋老婆,前几年他们结婚,程栋通知过程焕,程焕没去,但是托人偷偷送去一份礼。

    程焕笑了笑,问:“我记得你高一那会儿说想学考古?”

    程栋也笑,“哥你还记得啊......”然后神情一黯,苦笑,“妈说考古学出来没前途没出息,你也知道的,决定权都在她手上,你走了之后,我这幺多年,走的每一步都是她精心给我铺好的路。”

    后面这话在字面上看是个要感恩戴德的意思,听起来却没那个意思了,反而是掺杂了讽刺和埋怨。

    程焕听出来了,叹口气,拍了拍他肩。

    “实在不行,让露露和你女儿搬出来住吧。”

    程栋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