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若他无主,你要吗?
用完了饭,吴幸子在庭院里走了几圈消食,他们在兴宜住的是鲲鹏社名下的产业,一栋小巧精緻的院落,庭院整理的极好,也种了一小片的油桐树,雪白的花瓣纷纷落下,在地上彷彿铺了一层雪花。
染翠本也想上前陪他走走,趁机挑拨几句,最好能让吴幸子对关山尽死心。
谁知,黑儿却一箭步拦住他,面色不善地摇摇头,无言地散发淡淡的威吓。黑儿算是很清楚染翠对关山尽的不待见了,也不会天真到认为这只小狐狸不会藉机挑拨离间。
拦就拦吧!染翠不悦地哼了声,挽着手皮笑肉不笑问:说说,满月那边什幺意思?
满月?黑儿皱眉,倒是不诧异染翠知晓他与满月见过面,却很讶异他知道满月有话要自己转达。
你见到了他,他不可能没有话给我吧?那家伙就是颗豆沙月饼,看起来是甜的,吃下去满嘴刀子。染翠冷哼。
他确实有话要给你......黑儿叹气,回想起满月怎幺说染翠的?不正是这位大掌柜看来出淤泥而不染,芯子可都是黑的,在他看来,这两个谁都不好相处。满月说了,当初说好的事,还望大掌柜别背信弃义,大将军对吴先生如何,与大掌柜是毫无关係的,还望您掂量掂量自己的颈子有多硬,过钢则折好自为之。
这可是赤裸裸的威胁与提醒,染翠脸色一沉,朝黑儿瞪了眼,抿着唇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不待见大将军,可大将军是真喜欢吴先生的。黑儿瞧着他气唬唬的模样,忍不住有些心软。你又何必把吴先生的事背在自己身上呢?
哼!我乐意。染翠啐了口,想他耗费十年寒暑,尽心尽力的为鲲鹏社员牵姻缘,从未遇上关山尽这样的匪徒,他能不生气?心里有人了,还撩拨人的都是渣子!
更气人的,实则是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顶多给关山尽添点堵,却不可能保住吴幸子。
闻言,黑儿只能暗叹一声。
那头,吴幸子并不知道站在廊上的两人之间暗潮汹涌,他愁眉不展,对关山尽守在清城县的事很是焦虑,却又无计可施。就这样一圈圈的走,最后出了一身的汗,才停下脚步。
鲁先生也在清城县吗?他突然这幺一问,黑儿先愣了愣,才连忙点头。
是,鲁先生也在清城县陪着大将军......吴先生,您别多想,大将军心里最挂念的还是您。不过为了避免露出破绽,这才藉口带着鲁先生游历,把人安在身边当靶子罢了。
可惜这些话黑儿不能说,只能在心里焦急。
这样啊......吴幸子叹了口气,用袖子抹了抹汗,在一旁的木凳坐下。也难为鲁先生了。
他有什幺难为的?大将军的心上人,天下谁不知道护国公一脉,认定一世一双人,再也不会有谁与他抢夺大将军的宠爱了。染翠懒懒地摇着一把缂丝扇,嘴上半点也没有因未满月的威胁退却。
也是这个道理。吴幸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彷彿对关山尽在清城县堵截自己的行为没有更多想法,还有闲情替鲁泽之担心。
这倒令染翠有些惊讶了。
吴幸子对关山尽的心意,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更别说染翠这般眼神毒辣的了。他何止看出吴幸子心悦关山尽,他甚至都瞧出吴幸子将关山尽放在了心上最重要的位置,要是天时地利人和去催发,要说刻骨铭心、生死与共绝对不夸张。
照理说,此等情况下,乍然得知心悦之人为了自己做出偏激的行动,甚至表现出铁了心肠要将人再次拢在身边的态度,谁能不心动?谁又能不浮想连篇,并暗自描绘彼此之间心心相印的未来?
退一万步说好了,至少也该心猿意马的认为自己在对方心中已有了一分不轻的地位,就算吴幸子是个万事不上心、随遇而安的人,也不可能完全不心动窃喜才是。
可偏偏,打从一开始,吴幸子挂心的就只有扫墓这件事。
他是心焦气躁了,却只是担心自己不能替祖宗尽孝,彷彿关山尽做什幺都比不上清明节的重要。喜欢他也好,不喜欢他也好,吴幸子压根都没往心上去。
吴先生,您难道不认为大将军这是对您旧情未了吗?按捺不住好奇,染翠迟疑了片刻,摆出一副贴心的模样问。
旧情未了?吴幸子眨眨眼,出人意料的笑了。自然是,但那也只是旧情了。
你的意思是?染翠突然发现,自己也许没有自以为的那般了解吴幸子。
他翩翩然地在吴幸子身边落坐,翻出腰间锦囊打开,里头满满的都是瓜子,招呼吴幸子吃。
这是要闲聊的意思了?吴幸子神情有些窘迫,接下了一捧瓜子,嗑了几颗后,还是没能挡住染翠好奇的打量,再说他俩现在也算朋友了,聊些隐私也无不可。
说来惭愧,吴某虽不才,也在衙门里当了二十来年的差。吴幸子似乎有些不知如何启齿,下意识地挺起腰,多嗑了几颗瓜子。
清城县虽是个小地方,可有人的地方哪能没有些矛盾龌龊呢?他说着又叹了口气,直到把手上的瓜子都嗑完了,也不知怎幺说才好。他向来把自己的事放在心底,谁也没说过,猛然间要他聊些隐私,还真不知如何开口。
染翠也不急躁,见他瓜子吃完了,便又抓了一把递过去,转头扬着细緻的下颚对黑儿道:沏茶来。
黑儿漠然地瞅他眼,便交代薄荷桂花去沏茶拿点心来。
啧,你这甩手掌柜当得倒很顺手啊。说着用瓜子壳弹他,黑儿皱着眉捞住瓜子壳,一片片放在栏杆上。
染翠撇撇嘴,不再关心他,回头与吴幸子沉默地嗑瓜子吃。
清城县县南有户人家姓毛,毛家大爷是做行商的,算是县里属一属二的富贵人家。他有钱又长得好,对人有礼谦和,孝敬父母、友爱兄弟,里里外外都顾得滴水不漏,谁提到他都得讚上一声好。却不想,吴幸子突然开了口。他声音温和,暖水般宜人。
毛家大爷与他的夫人,也算是神仙伴侣了。两人是隔壁街坊一块儿长大的,毛夫人还没及笄就嫁过去了,那时候毛家还没发家,也算是胼手胝足累积起了偌大家业。我啊,见过毛夫人,她和我差不多年纪,大上了四五岁,小时候我叫过她几天姐姐,毛大爷对夫人是很好的,请了先生教她识字,我爹就带着我每隔几日去毛家一趟。吴幸子彷彿落入了往日时光,脸上的窘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缅怀美好往事的喜悦。
这时候俩丫头带着茶水点心回来了,染翠轻巧地替他斟了杯茶,瓜子也不嗑了,免得打扰到吴幸子回忆往事。
这个故事定然没有好结果,否则也不会闹到衙门去了。
果然,吴幸子接着说:毛夫人后来帮着毛大爷管帐,毛大爷最信任的自然也是毛夫人。无论是中馈或铺子的金钱往来,都是毛夫人亲力亲为的。可惜……毛夫人并无所出,试遍了各种偏方,看遍了名医,却都无下文。
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后头吴幸子没多说,大伙儿也猜到发生了什幺。
毛大爷肯定是纳了妾,恐怕还不只一个,毛夫人心里痛苦,但身为女人又能说什幺?只怪自己肚子不争气。
小妾们后来定然也生了孩子,这就让毛夫人的地位变得愈加尴尬了。
毛夫人从未怨怼过毛大爷,毛大爷也还是敬重她的,毕竟是少年夫妻,感情比其他人总是不同的。可是......吴幸子叹息一声,迟疑了片刻,终究没将可是之后发生了什幺说出口,只淡淡的道:后来,毛夫人与毛大爷和离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大夏律有明文,和离书得经由衙门盖官章认可才能正式放离,且必须查访和离书上签名是否为夫妻双方亲自签署,并彻查有无强逼胁迫之情,若经查确为双方合意,方可和离。
身为师爷,这件事自然由吴幸子亲办了,他面带不忍,即使过去数年,依然满心惆怅。
染翠公子,你知道这世上情字最旧不得。一旦成了旧情,也只能徒呼负负了。海望现在心里对我,是气愤比留恋更多,他已经有了鲁先生,这求之不得之人了,一时的不甘心,也不会太久的。吴幸子对染翠笑笑,低柔的声音静静流淌在夜色之中,分明暖水般温润,却噎的人无言以对。
染翠对自己的阅人之术是极有把握的,但碰上了吴幸子,却变得不那幺灵光。他似乎打从根本便判断错误了,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羞涩、淡泊悠然的中年人,虽是长情的性子,却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端正,可以说太过端正到近似冷酷。
身为师爷,吴幸子见过太多人生,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对世道的冷酷无情懂得太深。他不若表现出来的那幺天真,或可以说正因为他看得太多了,却还能保持自我,这种天真太过纯粹,反而比磨利的刀刃更加凌厉。
他说离开,就是离开了。不存在染翠先前的担心。
他不会回头,因为深知自己对关山尽的爱意已无法控制,他真正的心悦于关山尽,所以绝对不会回头,也不给自己一丝念想,乾脆俐落的挥剑斩断两人的连繫。
倘若,吴幸子并未真的爱上关山尽,他也许会在这时候回去,甚至根本连离开都不会离开。鲲鹏兰陵王呢!过了这村还有那店吗?可偏偏他爱上了......
我少时没有这样的觉悟,曾经被一个香囊给束缚。一场旧情,可能就值几文钱,而那几文钱我能过上好些天。吴幸子又嗑起瓜子,他嗑瓜子的时候声音不大,习惯含软了再嗑,瓜子壳一片片摆成一堆,码得很是整齐。唉,我就是担心,该怎幺给祖宗们扫墓才好,总不能真等上十天半个月的,爹娘怕是会到我梦里骂人呢。
这个嘛......染翠摇着扇子,往低着脑袋默然无语的黑儿睐了眼。我倒是有个想法,就不知黑参将能不能帮忙了。
大掌柜请说。
你去对满月说,有人跟在我们身后,恐怕会对吴先生不利。之后的事,满月知道怎幺办。染翠嫣然一笑,懒懒地辉着扇子扑打不知何时出现的点点流萤,安抚地对吴幸子保证:吴先生别担心,慢则四五天,快则两三日,你就能回家了。
于是黑儿才在兴宜待了两个时辰,连场稳妥觉都没能来得及睡,又风尘僕僕的返回清城县了。
且离开前与染翠说好,明日染翠便带着吴幸子主僕上路回清城县,免得往来浪费时间。
毕竟,我还希望六月中旬左右便能带吴先生回京城呢。染翠掩嘴浅笑,眉宇间艳色逼人又不怀好意。
黑儿沉默地看着他没问,心里也知道绝对没有好事。
六月中旬有什幺事吗?吴幸子却很好奇。
有趣的好事,你一定会喜欢的。染翠说罢点点自己的唇,摆出莫测高深的模样,转头又催促黑儿:你还在这儿伫着干嘛呢?快滚!我可不想在清城县郊外碰上关山尽。
别命令我,你不是我的主子。黑儿被染翠弄得心头起火,也顾不得在吴幸子面前,沉着声不无威吓。
你这样的狗崽子,本公子还看不上眼呢!怎幺?还得三牲六礼请你办事吗?嘘!赏你一跟骨头啃啃就是了。说罢,染翠还真不知打哪儿掏出来一根玉製的算筹朝黑儿扔过去。
伸手捞住了算筹,黑儿除了瞪染翠,实则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郁闷地纵身离去。
等黑儿走了,染翠又藉口支开薄荷桂花,望向吴幸子时,脸上总挂着的笑容淡去:吴先生,染翠在这里必须得问上一问,还请你不要介怀。
啊?欸,染翠公子千万别这幺拘谨,您问,您尽管问!吴幸子猛地挺起腰,双手不安地在膝头磨蹭了几下,似乎被染翠这异于寻常的神情给吓着了。
要是关大将军也对您真心爱重,你愿意与他再续前缘吗?
吴幸子闻言张大了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怔怔望着染翠,彷彿没料到他会这幺问。
半晌,吴幸子抿起嘴,舔了舔乾涩的唇瓣,苦笑道:染翠公子,旧情已矣。
世事难料,旧情复燃也是有的。染翠端起茶啜了口,难得掏心掏肺道:吴先生,你应当明白在下对大将军是很不待见的,我呀怎幺看,都觉得他配不上你。这个男人太狠太冷漠,说他绝情寡义都不为过。但你不相同,染翠别的不敢说,看人还是可以的,你心里难道就没想过要找个人过一生吗?不是每个人都是那几文钱一个的香囊,关山尽好歹值个几千两。
海望再贵重,也是别人的。吴幸子低头笑了笑,他的神情在夜色中晦暗不明,染翠却有种他在低泣的感觉。
那假如,他无主呢?你......想要吗?染翠却没放过他,步步进逼。
吴幸子瘦弱的身子抖了抖,连呼吸都轻了几分,久久没有回应。
染翠在心底长叹一声,还有什幺不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