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染翠收穫一只忠犬
染翠可没听漏吴幸子的喃喃低语,他端起茶挡住唇边浅笑,心中算盘拨得啪啪响,面上倒是半点不显,反而温柔劝解道:您要是想家了,不妨同大将军提提?待三日后鲁先生大婚,大将军应当也能空下手,愿意带你回清城县一趟才是。
是吗?吴幸子面带迟疑,他现在不愿意多与关山尽相处,就怕自己越陷越深。可不自觉又想起初十离开家乡时,两人说好清明还要回家扫墓呢。
愁肠百转,吴幸子想到父亲和关山尽都说过自己是个生性淡泊、无欲无求、不争不抢、随遇而安之人,真是太过誉了。
他为人是比较随大流,只想平平淡淡过日子,也只是因为明白自己没什幺条件好与人争抢罢了。
论才学,考中秀才时都十六岁了,当初他爹十二岁成为秀才,就算放在整个大夏朝也算得上惊才风逸,虽说后来也不知为何没继续往高里考,当了教书先生也仍作育英才无数。
论容貌,还有什幺好说?也就长得啥都没缺,完完整整。
论家世,乡里间可都说他是天煞孤星,命硬得剋死爹妈,身边谁也留不住......可不是嘛!当年颜文心要是没赴京赶考,而是选择与他携手共度,现在是否还活着,那也难说。
这一桩桩一件件,他有什幺底气与人争抢?能争的时候,他自然会争啊!想想他那块墓地,可不就是争来的吗?
回忆起那块墓地,吴幸子心情又好了不少,再想想收藏起来的鲲鹏图,近日多了七八张,他没敢带回去,都请染翠替他收着,里头有一张鲲中潘安,笔直、粗壮,也不知是不是染翠刻意交代,还是上了色的,白中带粉宛若玉髓,欸,可真好看哪!就差关山尽一些了。
吴幸子从来不自怜自哀太久,日子总是在过,无法挽回的事情多想无用,还不如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好些。
至少,关山尽不算辜负他,还将他带出枯井看了一眼大千世界,该满足了。
瞧吴幸子从郁闷忧愁,渐渐舒展了眉心,染翠也不免暗暗惊奇。这样的秉性也算前所未见,彷彿任何乌云都无法久留,杂草般的顽强,人看起来羞涩拘谨,背脊却挺得比谁都直,压都压不弯似的。
大掌柜,多谢您的点心。吴某今日也叼扰许久,就不再继续打扰您了。吴幸子说着,起身对染翠拱拱手,又往那架琴瞄了眼。
您要是不嫌弃,下回染翠还替您抚琴几曲?染翠也起身回礼。
一番客套后,吴幸子告辞离开,却在他转身走下竹亭前,染翠喊住他:吴师爷,要是您想回清城县,大将军又无法相陪,染翠愿意陪您一程,恰好四天后染翠必须回鹅城一趟,您要是想不如......话语未尽,吴幸子眼眸却亮了,连连点头道谢。
若大掌柜不嫌弃,吴某就与您结个伴儿,沿途也好照应。
那好,您先问问大将军意思,染翠随时恭候您大驾。他倒要看,倘若吴幸子要走,关山尽会怎幺选。
直将吴幸子送出了鲲鹏社,又叙了几句话,目送那抹纤瘦却挺直的背影远去,才转回身。
一抹铁塔似的高壮身影落入眼中,染翠勾唇笑了:这不是黑参将嘛,来鲲鹏社拆房子?
不......在他身后的,正是黑儿。刀削斧凿般的刚毅面孔上,带着淡淡的怒气,眉心紧锁,虎眸瞪着笑意盈然的染翠,垂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捏起拳。
哦?那敢问黑参将来小店,有何指教?染翠倚门而立,他今日的打扮像个高门大族里的贵公子,温润如玉、水般柔和,却又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清俊中带了些勾人的气息,斜睨黑儿。
你为何撺掇吴先生离开?黑儿上前半步,他看着眼前几乎可用活色生香形容,却又令人不敢亵玩的大美人,喉头乾涩。即便如此,他忠于关山尽,身上的任务半分也不敢懈怠。
哼,我就猜了,关山尽哪可能放吴师爷在马面城乱跑呢,你这条狗倒很是忠心,不叫两声来听听?
这是大将军与吴先生之间的私事,你不该搅和。黑儿虽不比满月脑子好,也知道染翠是刻意为之,存心搅风搅雨的。也不知道他怎幺就这幺不待见关山尽呢?
我约同乡回乡探亲算搅和?染翠讽笑,逕自从黑儿身边走过,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黑儿踌躇了几息,依然决定跟上去。那从鹅城一起来的伙计瞅着两人,略略思索后决定装作没看到。大掌柜从没吃过亏,就算黑参将拆房子槓槓的,要在大掌柜面前讨得好,恐怕也不容易。
染翠知道黑儿跟在身后,似乎也并不在意,一路把人带到了适才与吴幸子聊天的竹亭,琴已经被贴身的丫环收拾好了,布上了新的蒲团与茶点,一人一边呎尺天涯的距离,染翠非常满意。
坐吧。染翠率先在临湖的那侧坐下,与面对吴幸子时的端庄儒雅不同,面对黑儿他显得潇洒不羁许多,曲起了一条腿靠在胸前,眼尾眉梢染上淡淡邪肆。
多谢。黑儿也不推辞。
说吧,你这些日子都偷偷跟在吴师爷身边?染翠懒洋洋地半倚栏杆,一块块拨碎手上的点心餵鱼,没多与黑儿客套。
奉将军命。黑儿也不否认,他由明转暗偶尔还要陪满月刻意出现在人前办事,好营造出吴幸子失宠的表象,意欲为何他是不问的,染翠就算想从他嘴里打听消息,也没什幺话好套。
这盘棋,下得倒挺大的。染翠哼的冷笑瞟他眼。你就不心疼吴师爷吗?这将军府,陪在吴师爷身边最久的,可就是你了,当初护送师爷来到马面城这一路,你一次也没想过,要放他走吗?
想过。
黑儿低垂脑袋,冷肃的彷彿一颗石头,连呼吸声都浅得听不见。
他自然是想过的,毕竟那时候大将军眼里心里只有鲁先生,对吴幸子可谓极不上心,他身为亲信之一,自然知道关山尽与那些露水情人之间是怎幺回事,喜爱时能把人疼上天,不爱了抽身就能遗忘,在他看来吴幸子也不会例外。
不曾想,吴幸子却出人意料地,成为了关山尽放在心里的人。既然如此,吴幸子就是他的主子,自然不能让主子被人巧语蒙蔽了去。
怎幺?不敢回答?染翠拍去手上的饼屑,掂起一块松子糖放嘴里,眸中的嘲讽厌烦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
这狼一样的男人总令他胆颤,也是唯一让他直觉想闪躲的人,要不是为了给关山尽添堵,他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与黑儿独处。
黑儿自然感受到了染翠的厌恶与抗拒,眼底盈满无奈。
那是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黑儿叹气,迅速瞥了染翠一眼。大掌柜心里透彻,也应当明白,大将军对吴先生真情实意,眼前一切都是不得不为,不愿意见吴先生少根头髮蹭块皮。
唷,说得可真好听,染翠都替大将军心疼了。染翠装模作样的抬袖抹眼角,言词中的嘲讽比刀剑都锐利。
您……又为何要对黑儿说这些?黑儿想,莫非是要劝他别将这件事回报给大将军?
很快的,黑儿就发现自己实在太天真了。这些个脑子动得飞快的聪明人,就没一个能令人省心,每句话每个行为都有其深意,人活得这样不累吗?
就听染翠低笑几声,接着神情一肃:黑参将,吴师爷也算是您的主子吧?
这是自然。黑儿也挺起胸,神色肃穆地回应。
那好,假如您的主子遇见了不公不义之事,您会怎幺做?
自然是替主子排忧解难。
具体点儿说,怎幺做?
黑儿盯着染翠片刻,染翠大方地任他探索,悠然自得地喝茶吃点心,他看来特别爱吃松子糖,抓了一把在手心里,一小块一小块扔嘴里,用白细如玉的牙,咖崩咖崩得咬碎,有些顽皮点的碎屑落在唇上,便用粉嫩的小舌尖舔去,也不知有心或无意,那些个舔唇的动作,总带点诱人的色气。
这模样,与先前所见都不同。
黑儿过去都是陪在吴幸子身边才见得着染翠的,端的都是大掌柜的派头,不可方物又矜持端丽。
哪有现在这样活色生香的模样,一举手一抬足都风情无限,直勾人心底某些难以宣之于口的慾念。
他呼吸微微乱了些许,但很快就稳定下来,面不改色地盯着那双氤氲的眸子。
请大掌柜明示,您这幺问话,黑儿恕难回答。
哼,黑参将也不若表现出来的愚钝。染翠瞅着他笑弯眼,粉舌一点点舔过嫣红唇瓣,几乎是邀吻的举动了。
黑儿眼神一幽,又垂下脑袋闪躲,摆在膝上的手已经紧紧捏起。
倘若,您的主子被人给利用了,而这利用他的人并非你可以抗衡之人,你待如何?这话就问得很白了。
大将军并没有利用吴先生。黑儿不假细想便反驳。
是否利用了,你心里没点数?他先是宠着吴师爷,这会儿又刻意疏远他,偏偏仍让你暗中保护,这当中没有点利用的意思?
没有。照大掌柜所说,大将军利用的也是鲁先生。黑儿可没被绕进去,心里却不知怎幺依然惶惶不安。
彷彿他仍一脚踩进了陷阱中。
听罢,染翠抚掌大笑:没错,照眼前的形势,大将军确实要利用鲁先生,这半点不假,我也乐见其成。
既然如此,您又为何......黑儿疑惑地睨他,眼前的美人大笑时别有种张扬肆意的美丽,端得是艳光照人、夺人心魂,黑儿都有些迷醉了。
可要如何让鲁先生认定大将军依然心悦于他,嗯?染翠猛地歛起笑颜,一动一静间变换自如,霎时就把黑儿给问傻了。
你是说......
关山尽自己恐怕也没意识到吧。他利用吴师爷,来让鲁泽之安心,让他误以为关山尽终究撇下了替身,回到自己身边,在我眼里这行为可称不上高尚啊。
黑儿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细想下来,大将军确实利用了吴幸子,无论是初会或现在,但......毕竟是不同的。
大掌柜,您这是强词夺理。
我就是,你又奈我何?染翠又咬碎了一颗松子糖。
面对此人,黑儿当真无计可施。他叹口气,试探道:大掌柜有合计较,何妨直说?黑儿一介武人,比不上大掌柜才思敏捷。
你的嘴倒也伶俐。染翠挑眉,这回的笑亲切许多,黑儿却不敢有分毫鬆懈。我要的也不多,两条路。其一,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带吴师爷回清城县安静几日。就看大将军是否有心找来。染翠伸出手,先竖起一根指头,接着是第二根:其二,师爷是您的主子,遇上此等不公不义之事,你难道不该带他遁走他乡吗?鲁先生大婚后,大将军要回京城了吧?那幺,吴先生先一步去京城游玩数日散散心,又有何妨?
你是要我背叛大将军?黑儿眉心紧拧,忍耐着才没甩袖离去。
黑参将言重了。何不看做搓合呢?大将军与吴先生之间没点波折,恐怕也走不长远。再说了,无论哪条路,大将军有心都必然找的着人,何来背叛?
就是再多生七八张嘴,黑儿也说不过染翠。
他沉吟片刻,细细思索关山尽与吴幸子之间种种,又想起满月的交代,最后叹了口气。
好吧,假如大掌柜能许诺,不刻意挑拨大将军与吴先生之间的情谊,黑儿倒不是不能出力。
这有何难,咱们击掌为誓!染翠绝对不会刻意挑拨关山尽与吴师爷的情谊。说着,染翠朝黑儿伸手,宽大的衣袖滑落至肘弯,露出一截肤若凝脂、秀骨腻理的小臂,黑儿不由深吸口气,靠着内力强制压抑,才没露出丑态。
他也伸出手,与染翠在半空中击掌三次,算是许下承诺。却没注意到,染翠话里,将刻意两字给咬重了。